希爾雅邁過登上頂層的最後一階,不著痕跡地掃過各個角落黯淡的法陣光芒。在整座聖城防禦體系下，快速消耗的力量已經讓她看到了不少於十顆破碎的元素寶石，顯然,隨著新軍團的進攻，消耗還會繼續升高。

聖城內冷清蕭條得匪夷所思，好像並不是一座正處於戰爭中的城池。更奇怪的是,進入城中到現在,即使穿過往日人最多、相對最嘈雜的神學院,也只有一片安靜。

升起的光幕阻擋了希爾雅探究的視線,讓她難以判斷裏面發生了什麽。

一路上身後九位紅衣主教的腳步聲整齊到仿佛一個人,只能聽到三個腳步聲,帶來無形的壓力暗示。紅衣主教們停在最後一階，沒有繼續向前,一路悄悄探出精神力感知的希爾雅只能確定，他們的精神力和腳下的城池牢牢相連,卻找不到明顯的問題所在。

希爾雅向前方望去，金色浮燈照亮純粹明亮的白金雙色構成的聖堂，金盞花冠緩緩轉動灑下能以假亂真的光影花瓣,閃亮的光帶從頂層平臺邊緣垂落，是為聖堂送往人間的神恩。

每個曾在神學院就讀的人都曾仰望過聖堂，做夢都想去裏面得到獎賞或宣布榮耀,但只有極少數人能登上聖城最高處，來到最接近天空神明的地方。比如,紅衣主教、聖女聖子。

從城池頂端往下看去，一切都變成了螞蟻大小,很容易給人自己淩駕於一切之上的錯覺,希爾雅只掃了一眼城外,列陣重新推演戰術的軍團蓄勢待發，她就沒再繼續看下去。

聖堂大門大開著，折射出裏面滿溢的光，純粹的光輝幾乎灼痛人眼。

教皇的聲音正從裏面傳出，“希爾雅，你來了。”聽起來像老友誠摯的問候。

希爾雅辨認出，高大的天使羽翼雕像下，背對大門站著一個人影。在晃動的金水般地面上，金冠白袍的倒影顯得格外縹緲模糊。

阿內芒三世已經做了一百多年教皇，但聲音依然年輕悅耳，身形依然高大有力，充滿聖潔氣息，也許這是作為代行者晉升半神後的獎勵。

但在希爾雅眼裏，完美聖潔的背影天然帶著不祥的陰影。

剛剛攔下含有規則力量的光海時，希爾雅確認了之前的猜測：教皇的力量出現了問題。

雖然的確比希爾雅強，但他的力量像是一個大號的黃金階，並沒有接觸到另一層次力量後的壓倒性力量。阻擋時，希爾雅調用的為她顯現的部分規則，讓她感受到了更清晰的晉升方向，更確認了教皇使用的規則性力量的弱小。

或許是侍奉的神明扭曲了，作為代行者操縱規則時也變得不那麽順利。或許是代行者的晉升方式問題，力量增加，但力量層次並沒有真正攀升到半神。當然，也可能和雷曼王室血脈斷絕影響有關……但不論哪種，都是個好消息。也是希爾雅敢於進來面對教皇的最大原因。

“你想做什麽？”希爾雅沒有被聲音吸引著向裏走去，握緊法杖，默默構築起自己的黃金階法術。

阿內芒三世無奈地笑了，像個慈祥的長輩和藹地解釋，“我很早就知道你。關註了你幾年，看到你被稱為‘平民聖女’，看到你堅定許下平等聖願，我很高興。聖女選拔儀式後，我本以為以你的天賦和堅定，你必然是最終的聖女，否則，誰會在儀式前就稱候選人為聖女呢？但……克萊炮制了預言，欺騙了所有人。”

他遺憾嘆氣，希爾雅挑了挑眉，加快了構建施法模型的速度，連塞裏納斯護在身邊的盾牌，都不曾為此偏移一絲。

阿內芒三世悲憫地嘆息，“教廷太大了，總有些腐朽的地方需要挖掉清除，異端和叛教者是華麗袍服下的蛀蟲，染黑神明的光輝，扭曲了教義，蒙蔽了信徒的雙眼。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，也不會立刻相信我。希爾雅，你可以不原諒我，但這只是一個老人的道歉，如果你願意，可以留下來，一起改變這一切。畢竟……你才是我希望看到的繼承人。”

他轉過身，滿是皺紋的臉上，眼角閃著淚光。

言辭懇切，令人信服，強大的感染力甚至讓人聽著都想安慰這委曲求全、可憐的老人。

但仿佛全身都在發光的老人，卻讓希爾雅感覺到一絲微妙的不協調。

希爾雅沒有跟滿嘴謊言的人聊下去的意願，搖了搖頭，輕揮法杖。

“……極寒黑暗！”

微調後的黑洞從天空浮現，迅速將整座聖堂吞下。希爾雅曾利用過場地優勢，當然不會放著聖城聖堂雙重加持不管。

但幾乎同時，希爾雅失去了對黑洞的感知。

她眼睜睜註視著失控的黑洞吞沒了半截聖堂，又在空中自行崩解，碎裂時像一大塊黑色寒冰，連聖堂尖頂一起裂開。但只發揮了部分力量的法術，只讓聖堂頂部的金盞花黯淡下來，沒能毀掉整座建築。

不，不僅僅是對黑洞的感知，是對精神力、對元素、對身體一切的感知。

始終活躍的元素潮汐消失不見，體內的精神力和元素像被軀體禁錮，軀體本身，成為了一座囚籠。

無法調動精神力，希爾雅呼喚系統試圖抽調庇護地的力量，也毫無回應，甚至連系統面板都無法打開。

失去了精神力，她無法呼喚系統，也無法引動規則性力量，仿佛只能束手待斃。

怎麽……會這樣？希爾雅在那一剎那沒有感覺到任何規則性力量降臨，卻毫無抵抗力。

不，不對。希爾雅隱約感覺到一絲熟悉，她飛快辨認著這個。

是了，是繁星學派煉金術師的能量禁止！似乎更簡陋點。

還有……希爾雅終於從記憶深處翻出，血薔薇曾對【血液】做過研究，挖掘血脈力量也是她們的力量源泉之一，而對血液的束縛，最高級的力量甚至能禁錮軀體。但女巫們當時說，研究出這種束縛施法的女巫還沒來得及教給別人，就被教廷抓捕燒死了，傳承已經斷絕了。

被追殺的墮落者開發的法術、技能，向來是神術師厭惡並禁止的，卻被最聖潔的教皇用來當做秘密武器。

剛剛還顯得傷心極了的阿內芒三世，露出了微笑，向她走來。

他只揮了揮手，就把發現希爾雅不對向他出劍的塞裏納斯用光束束縛住，連一點餘光都沒分給他，“太慢了，白銀武者，不要惹我生氣。”同等級武者打不過施法者，而在高出幾個大層次的施法者眼裏，武者身上全是破綻。

阿內芒三世幾乎全部註意力都在希爾雅身上，看著希爾雅目光的變化，他的微笑擴大，“聰明的孩子，你知道這是什麽了，對嗎？這不是你的失敗，你只是輸給了聖地千載的積累，輸給了聖地的力量。這並不丟臉，也不必遺憾，想想看，你留下來，這也是你的，你將擁有一切。”
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，縹緲感變得尖利刺耳，但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對此表示不滿。

希爾雅繼續努力沖擊著身上的束縛，但即使她有所了解，這樣罕見且刁鉆的雙層禁錮，一時半刻也無法解除。思維雖然不受限制，但費盡力氣才能調用一絲精神力，比希爾雅剛檢測出天賦開始學習時還要困難無數倍。

更糟糕的是，她需要沖擊的是鏈接了整座聖城的力量儲備。

細微精神力游走在被禁錮住的身體中，希爾雅憑借著對兩種能力的了解，飛快計算著最合適的位置，從多一絲精神力開始喚醒，緩慢恢覆著自主權。只要恢覆的精神力足以喚起規則力量共鳴，她就能成功脫離禁錮。

“不願意？真不乖。”阿內芒三世讀出了她的眼神，狀似無奈地搖搖頭。

“我知道，你覺得自己在做正義的事。年輕人總以為自己能反抗全世界……但你拒絕沒關系，‘你’會答應的。新教？權力教會？詩佩斯？不不不，都沒關系，只需要一點點混亂，大陸上愚蠢的豺狗爭搶著食物，混亂最終還是得臣服於力量，臣服於權力，體會過恐懼後，信仰的滋味是多麽美妙。”

教皇肆無忌憚地展現著他的權力野心，大陸戰爭在他眼裏，像一盤棋，或者只是收割信仰前的過程。也許，還包括了故意制造兩國戰爭，要徹底消滅神聖誓約下人王血脈對教廷的限制。至於中間死去多少人，造成多少災難，毀掉多少傳承和信任，他都不在乎。

密密麻麻的寒意爬上希爾雅的脊骨，她註意到，餘光裏站在臺階上的紅衣主教們正整齊地下跪行禮，神色僵硬而空洞，像一個個提線木偶。

也許他們真的已經變成了教皇的木偶。

“我不喜歡強迫他人。”阿內芒三世笑瞇瞇地說，“人魚詛咒之血，會為你留下一個漂亮骨架的。那麽，等會見，希爾雅聖女。”

他邊說邊從袍子裏拿出一個小瓶，粘稠的幽藍色液體迅速浮起，凝結成一片一看就有毒的冰刃。希爾雅恍然明白，一直以光系聞名的教皇，實際上是雙系天賦。

希爾雅還沒恢覆對身體的控制，一時甚至有些世事無常的無奈。

她想過和教皇打到精神力枯竭，想過被圍攻，想過會被偷襲，但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面對死亡。

冰刃一閃而逝，比最快的潛行還要快，簡直像個刺客。

“當——噗嗤。”

擊碎金屬的聲音後，沈悶的刺破血肉的聲音傳來，一片陰影猛地籠罩了希爾雅。

黑發綠眸的騎士長塞裏納斯扶著她肩頭，彎腰將她抱在懷裏，以身軀成為最後的阻擋。強行掙開的束縛光絲，勒斷鎧甲，深深割開皮肉，發出嘶嘶灼燒聲，他卻始終沒有再被壓著跪下。

破碎的鎧甲殘片不斷落下，微小的血跡從胸膛中間滲出，腐蝕性的毒液正從被消融消失的心口蔓延開來，軀體飛快變成血水消失。

她的騎士長撐著長劍沒有倒下，低頭看著她，毒素蔓延到頭顱，將最後的口型吞沒。

希爾雅……冕下。

他的半張臉已經變成骷髏，骷髏空洞的眼眶裏不再有綠色的倒影，卻依然以身軀虛環著她，擋在她身前。

啪，束縛光絲消失，熟悉這個神術的希爾雅知道，這代表著生機徹底消失。

他曾承諾為她戰鬥到最後一刻，他也一直這樣做著。

希爾雅直到阿內芒三世發出冰刃也沒放棄努力引動精神力，卻在此刻，大腦一片空白。

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死去。

“你竟在為他哭泣？”阿內芒三世責備地盯著希爾雅，輕蔑地搖頭，“這只會揮舞拳頭，只會聽從命令的工具……有些浪費，不過我想起來，也許給你用另一種更合適。你會喜歡下一瓶的……”

阿內芒三世掏出了第二個瓶子，洶湧的憤怒奔湧在希爾雅全身，禁錮著她的血液、精神、空間都在發出震顫的悲鳴，地面微微震顫，但僵立在原地的身體依然沒能解脫。

阿內芒三世滿意地點頭輕笑，“很有潛力，你是我見過最棒的聖女，希爾雅。再讓我看看，你還能發揮出多強的力量？”

阿內芒三世走近，圍著希爾雅轉圈端詳，反而不急著動手了。進入聖城時那股黏稠冰冷的註視感再次浮現，像是註視挑揀著案板上的肉。

令人作嘔。但希爾雅無法躲避。

希爾雅沒有理會這份目光，緊緊控制著一束精神力，她得快一點，再快一點。

阿內芒三世好整以暇地等待著，輕笑著。

扭曲的笑聲裏，繼續腐蝕著塞裏納斯剩下血肉的毒素已經吞噬了他的頭顱。骷髏空洞的眼眶深處，忽然閃爍了一下，像焚燒後殘灰裏的餘燼火星，微弱到不註意看都會錯過。

有什麽東西正在凝結、改變。

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焰，像終於抵達了某個臨界點，瞬間騰起，淺灰色的火焰從眼眶躍出，熊熊燃燒的烈火席卷全身白骨，燒盡殘存的血肉。

他走出烈火，重新握緊長劍。

“咦？”阿內芒三世驚訝地看過來，震驚地發現森白骷髏踩著血水走來，他這才意識到不對，“亡靈怪物！自詡正義的希爾雅，卻用著亡靈……”

他沒能說下去，就被白骨亡靈抽出的劍鋒劃過脖頸。借嘲諷遮掩的施法被立刻打斷，白骨借刺出的長劍慣性，輕盈地跳到阿內芒三世身邊，骨爪攥住他的頭發，用力擰下。

阿內芒三世一聲痛呼，施法閃開，神術光輝卻根本落不到骷髏身上，骨架持劍進攻得靈巧又犀利，好像之前的血肉軀體是個束縛拖累，現在才是真正的實力。

不光阿內芒三世感到震驚，希爾雅也楞了一秒。

希爾雅逐漸覆蘇的精神力驚訝地感知到，面前逸散的是黃金階的力量。並且，這不是她熟悉的塞裏納斯戰鬥方式，塞裏納斯從沒有這樣鋒芒畢露、咄咄逼人的時候，更多的是守護、防禦、耐心謹慎。

但希爾雅清晰記得，她以軀體和塞裏納斯的劍召喚回來的，是一位亡靈。

骷髏追逐著阿內芒三世，雖然被神術嚴重克制，但強大的閃避能力讓他幾乎沒受傷。神術師不如武者的身軀強大，往往近身是最危險的，這讓他竟和措手不及的阿內芒三世僵持起來。

劍鋒虛影劈開地面，斬斷雕塑，希爾雅一眨不眨地看著骷髏，精神力恢覆速度越來越快，頂層微微震顫的地面變得劇烈搖晃。

地面從希爾雅腳下蛛網般裂開，希爾雅還沒完全恢覆對身體的掌控，彎月法杖卻亮了起來。

無形的束縛迅速在阿內芒三世身邊展開，剛躲開一擊的阿內芒三世快速念誦禱詞，意識到出現了意外的封鎖想要閃開時，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格外沈重。

“不……不可能！”

哢吧。

難以置信的慘叫還回蕩在空氣中，骷髏擰斷了他的腦袋，血從無頭腔體裏噴湧而出，身軀跌倒在地。再強大的神術師，也無法抵禦這樣直接的傷害。

骷髏捧著一路滴血的頭顱，回到希爾雅面前。雖然已經失去五官血肉，只剩下骷髏頭，但希爾雅莫名從他臉上讀出了莊重感。

他將雙眼暴突的阿內芒三世頭顱放在希爾雅身邊，單膝跪下，虔誠地親吻她的袍角，“希爾雅冕下，您不必為我悲傷。您之所願，為我劍鋒所指，無論生與死，您皆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。”

塞裏納斯的聲音和以前大不相同，充滿了奇怪的無機質碰撞感，語調也很平直，但平緩的聲音下，像壓著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，

亡靈都會漸漸忘記過去，親朋好友的存在、記憶、情感……只剩下唯一的、最後的執念，直到瘋狂的執念連執念本身一起扭曲，毀滅自己的存在。

死亡的氣息充盈而危險，同樣屬於他的力量，曾在瑪麗身上感知到的信仰之力，在幾乎以精神體構成的塞裏納斯身上變得清晰起來。

塞裏納斯確實不同於亡靈，但他又的確是一位亡靈。

塞裏納斯仰頭看向她，灰色火焰在空洞眼眶中躍動，像熠熠生輝的雙眼。他像曾經被授劍成為騎士時一樣，撫胸向希爾雅行禮，低沈的說：“我，塞裏納斯·貝狄維爾·杜恩，向您宣誓，我永遠是您的騎士。”

亡靈騎士的唯一執念，也是成就黃金的唯一信念，並不宏大，也並無雄心，唯有一人而已。

騎士因守護存在。

——我因您而存在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好耶！終於寫到亡靈騎士了！雖然不是藍色鬼火夢魘馬，但是灰火也很帥！

雖然沒明寫，但是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吧……騎士長也是狂信徒之一。最初完成亡靈召喚的前提是精神力得留存下來，而留存的精神體其實就是轉化亡靈的前奏。信徒信仰之力+亡靈偏執本質，形成的獨特存在，讓他有了部分成長性，但亡靈的屬性也讓他逐漸冷漠，也就是之前伯妮感受到的不對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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